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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旭东 | 《世说新语》名辩一则

时间:2025-06-07 20:00:00

唐代画家孙位《竹林七贤图》残卷,所绘为山涛、王戎、刘伶、阮籍四人。上海博物馆藏。

所谓“魏晋风度”,令人向往,但也难指实。若允许列其数端以明之的话,我想“任诞”一定是其中重要的一条。《世说新语》第二十三篇为《任诞》篇,共收五十四则,篇幅较大。其第四则云:

刘公荣与人饮酒,杂秽非类,人或讥之。答曰:“胜公荣者,不可不与饮;不如公荣者,亦不可不与饮;是公荣辈者,又不可不与饮。”故终日共饮而醉。

“杂秽非类”,正是任诞。《任诞》篇当中,大多指向“自适”,不管别人的眼光。后面还有一则说阮咸以大瓮盛酒,结果引来群猪,“群猪来饮,(阮咸)直接去上,便共饮之”,更加“杂秽非类”。但还是觉得刘公荣饮酒这则读来有味,大概鄙弃分类,出语又谐。刘昶字公荣,一说沛国人,一说济阴人,性喜饮酒,有知人之鉴,仕至兖州刺史。如不如者皆饮,最后酒全给他喝了,可谓又能喝又能说;有知人之鉴,又“杂秽非类”,可谓达者。

没想到故事还有后续,《任诞》篇过去,紧接着就是《简傲》篇,《简傲》篇篇幅不大,只有十七则,却有一则误收(第二则),误收之由却耐人寻味。其云:

王戎弱冠诣阮籍,时刘公荣在坐。阮谓王曰:“偶有二斗美酒,当与君共饮,彼公荣者,无预焉。”二人交觞酬酢,公荣遂不得一桮,而言语谈戏,三人无异。或有问之者,阮答曰:“胜公荣者,不得不与饮酒;不如公荣者,不可不与饮酒;唯公荣,可不与饮酒。”

孝标注:

《晋阳秋》曰:“戎年十五,随父浑在郎舍,阮籍见而说焉。每适浑俄顷,辄在戎室久之。乃谓浑:‘濬冲清尚,非卿伦也。’(按,王戎字濬冲。当老子的面,说你不如令郎,也是典型的“魏晋风度”。)戎尝诣籍共饮,而刘昶在坐,不与焉,昶无恨色。继而戎问籍曰:‘彼为谁也?’曰:‘刘公荣也。’濬冲曰:‘胜公荣,故与酒;不如公荣,不可不与酒;唯公荣者,可不与酒。’”《竹林七贤论》曰:“初,籍与戎父浑俱为尚书郎,每造浑,坐未安,辄曰:‘与卿语,不如与阿戎语。’(按,当面誉儿,细味之,乃于不通人情中通人情。)就戎,必日夕而返。(按,不知一老一少有啥好说的,史籍不载。)籍长戎二十岁,(按,据余嘉锡考长两轮)相得如时辈。刘公荣通士,性尤好酒。籍与戎酬酢终日,而公荣不蒙一杯,三人各自得也。戎为物论所先,皆此类。”

这则是说谁简傲?是阮籍、王戎,二人真是欺负人!刘公荣则表现得度量很大,“公荣无预”,无预就无预,不让喝就不喝。余嘉锡笺疏说:

《容斋随笔》卷十二云:“此事见《戎传》,而《世说》为详。又一事云:‘公荣与人饮酒,杂秽非类,人或讥之。答曰:“胜公荣者,不可不与饮;不如公荣者,亦不可不与饮;是公荣辈者,又不可不与饮。”故终日共饮而醉。’(原注:按见《任诞篇》)二者稍不同。公荣待客如此,费酒多矣。故不蒙一杯于人乎?”嘉锡按:余以为此即一事,而传闻异辞耳。又《晋阳秋》所载濬冲语,《世说》以为籍语,亦为小异。《晋书》从《世说》。程炎震云:“《晋书》四十三《戎传》作戎问籍答。”

余季豫先生笺疏误。以为《任诞》篇第四则与《简傲》篇第二则所记本为一事,只是传闻异辞,在个别细节上稍有不同。可谓未读懂阮籍等三人饮酒事。致误之由在于没有把两则联系起来读,仅从字面相似这一点便怀疑是同一则。

我们说两件事是连在一起的,前一则是后一则发生的基础。刘公荣为了多喝酒,说“胜公荣者,不可不与饮;不如公荣者,不可不与饮”,那就把所有人分成了两部分,“胜公荣者”和“不如公荣者”,阮籍便抓住这一点,加以利用,就用你这个原则,胜公荣的不可不与之喝,不如公荣的也不可不与之喝,那就只剩下“公荣”了,所以没酒喝。公荣被说得服服帖帖,所以才“言语谈戏,三人无异”,人家不给他酒喝,他还就那么陪着,看着二人喝。根本不是阮籍和王戎欺负刘昶,也不是刘昶度量大,而是掉进了概念的陷阱。阮籍前面说我只有二斗美酒,也是在说,你在其他地方“骗吃骗喝”,在我阮籍这儿不灵!整个是开玩笑,不是简傲。注家当中,徐震堮倒是看出来了,说“应该入《排调》”。

从总体上看,余注要比徐注丰富得多,《刘盼遂年谱》就记载,余嘉锡去世之后,有人希望刘盼遂来整理这部遗稿,刘说“弟略事翻阅,觉杂糅殊甚,猝难着手”(参马千里、刘小堽《刘盼遂年谱》“丙申(1956年)六十一岁”条,河南文艺出版社,2024),婉拒了。徐注内容较少,可在这一则解读上倒容易在清晰的线条中读懂原来的意思,而余嘉锡明显被《容斋随笔》所干扰。但如果推到头,没读懂的又不止是容斋,刘义庆把这则编入《简傲》而不是《排调》,就是没有理解这是个文字游戏。说文字游戏也不很准确,实际上是名学上的问题,即概念问题。在前一则中,刘公荣回答“胜公荣者”及“不如公荣者”,“公荣”二字相当于“我”字。但在后一则中,阮籍就偷换概念了,“公荣”变成一个物,或一个标签,被排除在整体之外了,就成了可以跟所有人喝,就是不能跟“公荣”喝。所以后一则开头几句应该这样标点:

王戎弱冠诣阮籍,时刘公荣在坐。阮谓王曰:“偶有二斗美酒,当与君共饮,彼‘公荣’者,无预焉。”

可以看到,公荣被物化了。其实我们再回到前一则里去,刘公荣分明给自己留了余地,他还有“是公荣辈者,又不可不与饮”这么半句,但显然“是公荣辈者”,也就是“等于公荣者”,等于公荣者,也还是把“公荣”给摘在外面了呀!刘昶知道辩下去还是辩不过,不宜也不易再辩,就乖乖地待着。

《晋阳秋》在阮籍与王戎的问答之间比《世说新语》多一句,就是:

继而戎问籍曰:“彼为谁也?”曰:“‘刘公荣’也。”

这个“刘公荣”就是个符号了,他们三个人是都听得懂的。阮、王让刘公荣很丢面子吗?其实没有,因为从侧面也承认刘公荣之前说了一段妙语,妙绝天下,人人皆知,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已成一个“梗”了。所以刘公荣其实是有面子的,只不过阮籍、王戎一老一少演双簧,要利用这个梗来捉弄刘公荣了。

《竹林七贤与荣启期》砖画。

当事人都懂,但《晋阳秋》一直说“昶无恨色”,显然没有读懂。关键就是要两则连起来看。在前人史传、笔记中,有弄对的,也有搞错的,略举几例。

《晋书·王戎传》:“戎尝与阮籍饮,时兖州刺史刘昶字公荣在坐,籍以酒少,酌不及昶,昶无恨色。戎异之,他日问籍曰:‘彼何如人也?’答曰:‘胜公荣,不可不与饮;若减公荣,则不敢不共饮;惟公荣可不与饮。’”不引前面一则,只引这一则,真可谓史传引书之大误。

《容斋随笔》卷十二“刘公荣”条云:“王戎诣阮籍,时兖州刺史刘昶字公荣在坐。阮谓王曰:‘偶有二斗美酒,当与君共饮。彼公荣者无预焉。’二人交觞酬酢,公荣遂不得一杯,而言语谈戏,三人无异。或有问之者,阮曰:‘胜公荣者,不得不与饮酒,不如公荣者,不可不与饮酒,唯公荣可不与饮酒。’此事见《戎传》,而《世说》为详。又一事云:公荣与人饮酒,杂秽非类,人或讥之。答曰:‘胜公荣者,不可不与饮,不如公荣者,亦不可不与饮,是公荣辈者,又不可不与饮,故终日共饮而醉。’二者稍不同。公荣待客如是,费酒多矣,顾不蒙一杯于人乎!东坡诗云:‘未许低头拜东野,徒言共饮胜公荣。’盖用前事也。”容斋把前后两则顺序颠倒,便看不出其中联系,直接误导了余嘉锡。

孙能传《剡溪漫笔》卷一:“刘公荣饮酒杂秽,人或讥之,答云:‘胜公荣者不可不与饮,不如公荣者亦不可不与饮。是公荣辈者,又不可不与饮。’后公荣在阮籍坐,阮与王戎对饮,公荣不得一桮。或问之,阮曰:‘胜公荣者不得不与饮,不如公荣者不可不与饮,惟公荣可不与饮。’步兵妙于滑稽,正在借公荣语戏公荣。《晋书》不载公荣语,非读《世说》不解其相谑之由。”作者把两则连起来,显然是读懂了,他说《晋书·王戎传》只载后一则没有载前一则,是“不解相谑之由”,就是责《晋书》作者没有看出这是一场名学辩论。

何良俊《四友斋丛说》卷三三《娱老》:“刘公荣云:‘今年田得八百斛秫,尚不了面蘖事。’又自言:‘胜公荣者不可不与饮,不如公荣者不可不与饮。如公荣者又不可不与饮。故终日饮而不休。’余曰:此人大騃,有美酒何不留之以浇阮嗣宗胸中垒块,乃与此顽钝人沃浑肠浊肺耶?”这条是评《任诞》篇那一则的,说公荣干嘛交友非类,有酒就应该找阮籍这样的人喝!可是这样的话,“衣分三色,食分五等”、人分三六九等,与我们何异,刘公荣又何以称“达”呢?可见《四友斋》这则所评未中肯綮。东坡云“上可陪玉皇上帝,下可陪卑田院乞儿”,即此意。

曹臣《舌华录》分别在卷四和卷五收录了这两条,袁中道在前者下评:“慧人!”就是说刘公荣到处喝酒,袁中道说他很能;或者说刘公荣不把人分等,袁中道很赞赏。后者下评:“即将公荣语戏之,妙甚!”可见完全读懂了。

尤侗《艮斋杂说》卷二:“天下事有相反而可笑者。周泽为太常清修,时人为之语曰:‘一岁三百六十日,三百五十九日斋,一日不斋醉如泥。’孔觊明晓政事,判决无壅,时人为之语曰:‘孔公一月二十九日醉,胜他二十九日醒。’一则一年一日醉,一醉如此不晓事,一则一月一日醒,一醒如此办事。此一反也。王戎诣阮籍,刘公荣在坐,阮谓王曰:‘偶有二斗美酒,当与君共饮,彼公荣者无与焉。’二人交觞酬酢,公荣不得一杯,而言笑谈戏,三人无异。或问之,阮曰:‘胜公荣者,不可不与饮;不如公荣者,不可不与饮;惟公荣可不与饮。’又公荣与人饮酒,杂秽非类,人或讥之,答曰:‘胜公荣者不可不与饮,不如公荣者亦不可不与饮,是公荣辈者,又不可不与饮。’故终日共饮而醉。合二事观之,公荣待客如是,费酒多矣,顾不蒙一杯于人乎。此又一反也。并载洪迈《对雨编》(按,《对雨编》乃由《容斋随笔》摘出),撮之以成一噱。”我感觉这个也是没看懂!

清方中德《古事比》卷四十:“羊斟以羊羹不及,而败宋也;(原注:华元杀羊食士,其御羊斟不与。及战大棘,斟为政,遂为所败。)司马子期以羊羹不及,而祸中山也。故曰:‘不如公荣者,不可与饮。’又庾悦以鹅炙不及刘毅,而构祸。(原注:东堂之射,悦厨馔甚盛,毅求鹅炙不答。后毅贵,表解悦官,深相挫辱。悦不得志,卒于豫章。《偶记》)”所比非类。当然也要看人,如果刘公荣开不起玩笑,也可能残酷报复。但总体而言,这则故事是语言游戏,是个梗,并非其他。

这两则故事相连,就有很大的规定性,不能随意解读了。所以,尤侗《艮斋杂说》和方中德《古事比》所说的,不仅似是而非,简直缘木求鱼。扯到跟谁多喝,跟谁少喝上面去的,都属于错误理解。

但如何叫“不如公荣”呢?是个头不如,酒量不如,德行不如,还是功业不如?(张㧑之《世说新语译注》第615页,并648页,均译“胜公荣者”为“度量胜过我刘公荣的”,度量二字,增字作解,援据无由。上海古籍出版社,1996年。)《世说新语》当然不管这些,也确实不用管,但“胜公荣”和“不如公荣”用多了,后面的人就免不了来给它下定义了。辛弃疾《贺新郎•韩仲止判院山中见访,席上用前韵》:

听我三章约(原注:用《世说》语),有谈功、谈名者舞,谈经深酌。(你看,他就是说,谈功名的你就别喝,没资格,谈经的、谈山的、谈水的,可以深酌!)作赋相如亲涤器,识字子云投阁。(这两个人,前面的不是功名士,后面的是功名士,就投阁了,即跳楼。卷到政治里面去了。)算枉把精神费却。(到头一场空!)此会不如公荣者,莫呼来、政尔妨人乐。(这句出来,他的标准就出来了,公荣以达称,不够放达的就是“不如公荣”。是对韩淲说,你瞅着点,功名俗士你别叫来啊!)医俗士,苦无药。(其他有救,俗不可医。)当年众鸟看孤鹗。意飘然横空直把,曹吞刘攫。老我山中谁来伴,须信穷愁有脚。似剪尽还生僧发。自断此生天休问,倩何人说与乘轩鹤?吾有志,在丘壑。(后面就没什么解说的了。)

这首词是我从王培军兄朋友圈看到的,他当时讨论的是:“陈寅恪为邓广铭所作序以稼轩为‘功名士’,盖借以讽邓氏。而其语有所本,海藏称弢庵为‘功名士’,石遗又称荆公为‘功名士’。恪老习闻之,批《宋诗精华录》中驳石遗之说,知其作序时,必有此事在。”稼轩固是功名士,他的“吾有志,在丘壑”,也是在受阻之后说的牢骚语。总之不管如何,稼轩把“如不如公荣”和“功名士”给联系起来了,就给“胜公荣”和“不如公荣”下了个定义。这个典故就到了新的阶段。注诗难注,就是因为有类似这样的各种情况,说起来麻烦。

最后还有个问题需要提一下,就是《世说》分类的问题,有一些确实分类非宜。今天我们讨论的这两则,不仅后一则如徐震堮先生所说,应该脱《简傲》入《排调》,就是前一则其实也不适合《任诞》。阮咸和猪一起喝酒,那是“杂秽非类”,刘公荣饮酒这则,“杂秽非类”不是重点,只是铺垫,重点是他说的那几句话。所以这则不算“任诞”,也应该归于《排调》,两则前后呼应,成为《排调》篇中颇有玩笑意味的一则。与《排调》篇原有六十五则较,虽于谑虐不如,然格调胜之。

张旭东

责编 刘小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