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瞬间，我以为是自己眼花了。
我用力眨了眨眼，又把手机屏幕凑近了一些，那行黑色的宋体字依旧清晰地烙印在惨白的光幕上，像一道狰狞的疤痕。
“保送名单定了。不是你。是许阳。”
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，然后又化作冰冷的潮水，从脚底直冲天灵盖。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，撞得我肋骨生疼。
恶作剧。
这是我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。一定是陈昊，或者班里其他什么人，用一个新号码跟我开的玩笑。他们知道我对此事有多么看重，所以想在最后关头扰乱我的心神。对，一定是这样。这种拙劣的把戏，太可笑了。
我试着这样安慰自己，但攥着手机的手却不听使唤地微微颤抖。那个下午，校长办公室门口的一幕，像电影回放一样，不受控制地在我脑海里闪现。许阳父亲那张堆满笑容的脸，张校长谦卑热络的神情，那辆黑色的奥迪A8……这些原本被我忽略的细节，此刻被无限放大，组合成一个令人不安的谜团。
不可能。我对自己说。保送清北，看的是竞赛成绩和综合排名，是硬性指标。许阳的成绩，连一本线都岌岌可危，他凭什么？学校的领导们疯了吗？他们不怕这件事传出去，成为全市的笑柄吗？
我深吸一口气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我点开那个陌生号码，试图拨回去，听筒里却传来“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”的机械女声。
我的心，沉了下去。
这是一个精心策划的匿名消息，发送者根本不打算让我找到他。
我又想给班主任王老师打电话。下午他还亲自给我爸打了电话，让我准备喜糖。他不可能不知道内情。我翻出他的号码，指尖悬在拨号键上，却迟迟没有按下去。
我怕。
我怕电话接通后，听到的是一阵尴尬的沉默，或是一句含糊其辞的“你先别急”。我怕那个我一直无比敬重的老师，会用谎言和敷衍来面对我。我更怕，那个残酷的短信内容，会从他的口中得到证实。
那一刻，我所有的自信和骄傲，都被这条来历不明的短信，腐蚀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。
这一夜，我彻底失眠了。
我像烙饼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，窗外的月光从清亮变得惨白，最后被黎明的微光所取代。我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，听着父母在隔壁房间轻手轻脚起床的声音，听着厨房里传来准备早餐的声响。他们还沉浸在儿子即将金榜题名的喜悦中，对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一无所知。
我感到一阵窒息。
我没有吃早饭，只是背上书包，对父母说要去学校早点看榜单，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家。
清晨的校园，还很安静。只有几个值日的学生在打扫卫生。我走到教学楼大厅的公告栏前，那里空空如也，红色的绒布板上只贴着几张过期的通知。
**在冰冷的墙壁上，等待着审判的降临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，学生们陆陆续续地来到学校。走廊里开始变得嘈杂。很多人看到我，都笑着走过来打招呼。
“舟哥，来这么早啊！”
“恭喜啊，未来的清北大学霸！”
“别忘了请客啊！”
每一句恭喜，都像一根针，扎在我的心上。我只能扯动僵硬的嘴角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回应。
李然也来了，他看到我脸色不好，关切地问：“怎么了？昨晚没睡好？太激动了？”
我摇摇头，说不出话。
上午第二节课后，课间操的时间，公告栏前终于骚动起来。教务处的张主任拿着一张A4纸，在几个老师的簇拥下，用图钉把它郑重地钉在了公告栏最中央的位置。
人群“嗡”的一声，像炸开的蜂群，瞬间围了上去。
我站在人群外围，感觉自己的双脚像是灌了铅，一步也挪不动。我的视线穿过攒动的人头，拼命想看清那张决定我命运的白纸黑字。
“**！怎么回事？”
“是我眼花了吗？怎么会是许阳？”
“不可能吧！林舟呢？”
“这里面……肯定有猫腻啊！”
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和窃窃私语。那些原本投向我的、充满羡慕和祝贺的目光，此刻齐刷刷地转变成了同情、怜悯和幸灾乐祸。
我的世界，在那一刻，失去了所有的声音。
我只看到李然的嘴巴在动，他脸上的表情从难以置信变成了愤怒，他好像在冲我喊着什么。我只看到前排的同学自动分开了一条路，所有人都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，仿佛在观赏一出荒诞剧的主角。
我一步一步地走上前，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。
那张红头文件上，标题是“关于我校20XX届清北大学保送生推荐名单的公示”。
正文内容很简单，只有一行字。
“经学校招生委员会综合评定，决定推荐高三（一）班许阳同学为本年度保送生人选。”
下面是鲜红的学校公章。
没有我的名字。
林舟这两个字，仿佛从来没有出现在任何人的考虑范围之内。我过去三年的努力，我获得的那些奖项，我熬过的无数个夜晚，在这一刻，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、无声的笑话。
那条短信，是真的。
我感觉不到愤怒，也感觉不到悲伤。我的大脑一片空白，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的虚无感。
“林舟，你……你没事吧？”李然扶住我的胳膊，他的手在抖。
我推开他，转身，像一具行尸走肉，朝着教师办公楼走去。
我要一个解释。
我需要一个解释。
王老师的办公桌前围着几个班干部，看到我进来，所有人都识趣地散开了。他抬起头，看到是我，眼神慌乱地躲闪了一下，然后强作镇定地站起来，把我拉到办公室外僻静的楼梯间。
“林舟，你……你先冷静一下。”他的声音干涩，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意气风发。
我看着他，这个曾经告诉我“天道酬勤”，告诉我“学校是你最坚强后盾”的老师，一字一句地问：“王老师，为什么？”
“这个……这个是学校的综合决定，考虑了很多方面……”他开始背诵那些官方辞令。
“什么方面？”我打断他，声音不大，却冷得像冰，“是许阳的成绩比我好，还是他的竞赛奖项比我多？”
“不是……主要是……他为学校做出了特殊贡献……”王老师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，眼神飘忽不定，不敢与我对视。
“特殊贡献？”我冷笑一声，那个信息差的壁垒，在这一刻被我用最锋利的语言狠狠刺穿，“是给他爸捐的那栋实验楼，还是给学校领导许诺的那个‘AI研究室’？”
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猜到的，或许是愤怒让我大脑的运转速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，或许是那个陌生号码的信息给了我关键的提示。
王老师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，他震惊地看着我，嘴唇翕动着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他的反应，就是最好的答案。
原来，我三年寒窗苦读，抵不过别人父亲的一纸合同。我引以为傲的才华和努力，在**裸的金钱面前，一文不值。我所坚信的公平和正义，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童话。
一股灼热的怒火，从我的胸腔里喷涌而出，烧毁了我最后的一丝理智和对这个地方的留恋。
“我明白了。”我看着他，平静地说。
这种平静，让王老师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。他慌忙拉住我，语无伦次地说：“林舟，你别冲动！高考，你凭自己的实力一样能考上清北！这件事……是学校对不起你，老师也……老师也没办法……”
我甩开他的手，没有再看他一眼，转身就走。
去他妈的高考。
去他妈的清北。
一个用金钱就能玷污规则的地方，一个可以随意践踏一个学生三年心血的地方，不配得到我的尊重，更不配定义我的未来。
我没有**室，而是径直走向了行政楼的教务处。
教务处的老师正在整理文件，看到我进来，有些惊讶：“林舟同学，你有什么事吗？”
“老师，”我站在她面前，声音清晰而稳定，“我申请退学。”
“什么？”她愣住了，以为自己听错了，“退……退学？你不是……你开什么玩笑？”
“我没开玩笑，”我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笔，“请给我一张退学申请表。”
我的举动，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炸弹，整个教务处都骚动起来。很快，教务处主任，甚至刚刚还在躲着我的王老师都闻讯赶来。
他们围着我，七嘴八舌地劝说着。
“林舟，你冷静点！不要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！”
“你这是在赌气！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！”
“有什么委屈，我们可以谈，学校可以给你补偿……”
补偿？
我心里冷笑。他们毁掉的是我整个青春的信仰，现在却想用一点蝇头小利来收买我吗？
我没有理会任何人的劝阻，只是低着头，在申请表“退学原因”那一栏，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八个字：
“道不同，不相为谋。”
签上我的名字，林舟。
然后，我把申请表放在了教务处主任的桌上，转身，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，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这栋大楼，走出了这个让我恶心的地方。
当我走出校门的那一刻，正午的阳光刺得我眼睛有些发痛。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块刻着“省重点中学”的鎏金校牌，心中没有一丝不舍，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。
他们以为他们赢了。
他们以为我只是一个被规则抛弃的失败者。
他们不知道，当他们关上了那扇通往清北的门时，也亲手为我打开了另一扇通往地狱的门。
而我，将会拖着他们所有人，一起下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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